掀开帷帐,映入眼帘的正是被几个兵士捆得严实的邓艾。
那一瞬间对姜维而言几乎恍如隔世。
大概一个月前他在成都见过坦然受执的邓艾,然后听钟会下了过几天就押送邓艾去京城的命令。再上一次见到邓艾就要追溯到好几年前在乱军中的遥遥一瞥。
那时他们已交手十数余年,两军主帅却几乎从未在战场相遇。姜维虽直觉邓艾绝非人类,却费尽心思也捉不到只言片语的情报。而从对方的行动就更难推测。
临阵挑衅,魏军冷漠岿然得像山峦石脉;两军争险,邓艾和他的军队又总是如影随形,好像出没人间的鬼魅。
后来姜维降了钟会,曾直言不讳地向钟会打听过。但钟会也不知道邓艾的底细,只面露厌恶地说了句总归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
这句话十分恰当地表达了如今在场众人的感受。
关押邓艾的营帐内散发着某种眼看不见,耳听不到,却真切存在的东西,无端地令人感觉烦闷,甚至恐慌。
几个兵士都禁不住朝门口挪了几步,好像在本能地远离某种危险源头。
姜维微微皱了皱眉。这感觉依稀与诸葛亮领他去死牢见马谡时的感觉有些类似,但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逼仄感却比记忆中还要强烈。
只有邓艾好像对此毫无知觉一般,朝走近来的姜维和钟会笑了笑。
“又见面了。”邓艾道。
钟会劈头就是一句:
“你搞什么鬼?”
面对钟会的疾言厉色,邓艾神色丝毫不变:
“有人要杀我,如你所见。”
钟会的冷笑里充斥着十足的嘲讽:
“所以我派的人都死了,而你活着?”
“对。”
邓艾笃定地回答,好像理所当然。他扫了钟会和姜维一眼,脸上慢慢挂起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一直沉默不语的姜维忽然插言:
“你到底是什么?”
上次在成都事发仓促,没来得及审问。
邓艾的眼睛却忽然亮了一下,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他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姜维:
“我就是个人。如假包换。”
钟会顿时睁大了双眼,连周围的将官们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唯独姜维的眼神仍旧阴骘而冰冷,只见他“唰”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青釭剑,剑锋倏然落到了邓艾的脖颈旁边。
他用冰凉的剑身拍了拍邓艾的脸,锋利的剑刃顿时蹭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说实话。”
但邓艾仍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姜伯约,”他的眼神好像钉在了姜维身上,目光中带着三分高傲七分挑衅,“你不想承认自己败给了一个凡人。”
“伯约别听他胡言乱语。”姜维正要回答,钟会却插了一句,“我看过他的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这一点完全不用钟会提醒,因为姜维自己也有同感。
辨气的法术他很少用。刚入成都的时候尚且年轻的姜维曾经在上朝的时候偷偷躲在百官身后练习,然后惊讶地发现宫殿之内竟是一片流光溢彩,充斥着不同颜色不同质感的妖气。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成都城里的大妖怪越来越少,姜维也就有意无意地不再用那个法术。
直到后来在段谷大败,他亲自率军殿后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邓艾,忽然就鬼使神差地给自己开了天眼,却因跃入眼帘的景象怔了一怔。
邓艾的身遭散发着一团深黑的雾气,浓墨比之尚觉单薄,夜幕比之尚觉浅淡。那是某种不见丝毫光亮的黑暗,好似吞噬一切的虚无,所到之处连日光也无法穿透。
尽管姜维本能地知道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黑雾必定是来源于邓艾的,他却几乎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一个人力量的具象,还是由整个战场上万冤魂纠结而成的愁云。
如钟会所说,那种气必然是不祥的。
当年诸葛亮曾解释说姜维在天牢中感受到的是郁结的愤怒、绝望和死亡,那么邓艾给人的感受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维不确定一个寻常人会不会因为杀戮过重而变成那样,尽管传说中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之后便能见妖鬼,卫霍横击匈奴纵横大漠以至于杀气盈身被鬼门关征去做了守关大将;但姜维确定的是,拥有这种气息的邓艾必然已经不能再称为常人。
于是姜维举起了青釭剑。
邓艾见状忽地笑了,一滴血顺着脸上的伤口滴落下来。
“你要杀我?”他好整以暇地问姜维。
“我为何不会?”姜维反问。
“我知道你是什么。”邓艾合眼摇了摇头,好像惋惜般地叹了口气,“麒麟是瑞兽,连血都见不得,你还想杀人?”
话音未毕,只见寒光一闪,竟是姜维手起剑落,却不出意外地没有砍到邓艾,而是撞在了别的物事上。
只闻一声金铁交击。
那是一把凭空出现的、通体漆黑的古刀,挡在了邓艾身前。与青釭一击之下,刀刃竟然连丝毫缺损也无,只刀身犹自震颤着,发出轻微的嗡鸣。
余响之中只听邓艾幽幽地开口,脸上带着几分好笑似的神情:
“你也不怕遭天谴?”
惊见变故,钟会本能地抢上一步:
“伯约?”
“我无事。”姜维面色不善地收剑还鞘,方才那一击本来也未出全力。
他的目光落在漆黑的古刀之上,心下了然这便是邓艾的力量凭借,也是弥散出阴惨之气的源头。只是仓促之间,他尚看不出此刀的底细。
正自无端心烦,身边钟会忽然问道:
“这就是那把妖刀?”
姜维脱口而出:
“士季知道什么?”
见他询问,钟会也没卖关子,看了邓艾一眼,便娓娓道:
“少时曾听族中远亲说起,邓士载曾在颍川读陈太丘之碑,还从碑下掘出一把刀来,当时人描述说「黑如漆,长三尺余,刀上常有气凄凄然」「一看便知非人间物」,如今一见,我想必是此刀无疑。”
“不错。”见钟会揭破,邓艾也并没有刻意隐瞒,“确是碑下所得。”
钟会早已没听他说话,自顾自地凝神端详着悬在空中的黑刀,姜维知道钟会杂学渊源,且自幼见惯了珍奇异宝,在鉴定物品方面颇有造诣,于是便静静地等着他的结论。
片刻后钟会方才开口,语声中带着一丝震惊:
“这是烛阴?”
细看之下,那漆黑的刀身上依稀镌着「魂乎无北」四个小字,正出自楚辞之中描写烛龙居所的句子;加上刀刃上散发着的阴冷气息,使得钟会忽然就想到了在一本残缺古籍中所见过的,传说由居住在极北阴寒之地的烛九阴吐息淬炼而成的妖刀。
见众人目光投向自己,钟会连忙解释道:
“传闻此刀锋锐无匹,刃过不见血,更能赋予其主堪与神鬼匹敌之力。但却因杀孽过重,刀主最终必定会死于非命。”
话音一落,帐内一片死寂,众人显然都被这个传说震惊了一下。
半晌,只听邓艾坦然道:
“正是如此。”
“你也不怕遭天谴?”姜维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闻言,邓艾哈哈大笑,只不过那笑声逐渐转冷,末了他道:
“何必多言。”
——你我不都知道生当得志,方有千欢?
至于身后事又有何可惧。
他依稀想起了当年得知这把刀的传说时曾经下定的决心。
这次出征前曾有人算了一卦,说他往东南必有大胜,往西北却难生还。那时他想起刀身上刻的“魂乎无北”四个字,反倒释然。
“出征之时,我便知晋王要杀我。”
邓艾忽然抛出的话如同平地里一声惊雷。
“还有你,钟士季。”只听他接着道。
话音未落,钟会两步上前,一把揪起邓艾的衣领:
“邓士载,你在晋王面前造了我什么谣言?”
“不须我造谣。”邓艾直直地盯着钟会满溢着急怒神色的双眸,轻浮的笑容又攀上唇角,“晋王容不下你的原因,你自己的身世,你比我清楚。”
-tbc
#暂时没有后续了←因为我一夜之间爬了个墙(
#并不是历史向所以不要在意阿昭到底是不是晋王2333
#我想tag姜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