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海畔总是终年缭绕着一层淡淡的暗色氤氲,尽管两岸绵延不见尽头的彼岸花好似倾吐着灼灼火焰,却难以驱散空气中弥漫着的阴冷潮湿。
人世尽头,三途忘川。
岸上偶尔有孤魂野鬼飘飘荡荡,因为在此地流连过久已变得有些透明的魂魄,仿佛一团随时就会消散的雾气。
其中有些人,生时便命如秋蓬,死后却仍甘愿过着飘浪无根的漫长岁月,也不知是心中有何未竟之愿。
然而除去这些所有初来乍到的新鬼都会注意到的异样之外,这个地方带给姜维的第一印象,是完全静止的空气所带来的怪异感受。毕竟自那年五丈原刮起的悲风,已在他生命中肆虐了三十余载未曾停歇片刻。
他出神地望着水面,浊黄不透微光的水中映着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的面孔。
姜维认出了那是二十七岁的自己。
——踌躇满志的青年眼中闪烁着野心和希冀的火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那时他还像许多怀才不遇的青年一样未得到命运的眷顾,但亦像许多虽未得志的青年一样满腔热血地做着戎马峥嵘建功立业的大梦,梦想着有一天能节制三军,垂问秦雍,替国家镇守边疆,便是此生足矣,夫复何求。
然而命运的一念之差却终于将他送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令他砥砺行过千万里凄风苦雨,直到孤身执戈荆棘血途。
末路之上,他的眼神深邃、冷漠、黯如古井无波。
再回身看曾经的自己,已然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姜维无言地望着水面,直到忽然注意到从来无风无浪的三途河面竟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抬头,只见一名男子悠悠摇着小舟,正缓缓靠岸。
那男子也好像看见了姜维,愣了一愣方才开口:“......姜伯约,不想今日竟要与你同舟共济。”
姜维闻言,皱了皱眉:“我们认识吗?”
“当然,”这次那男人倒是答得很快,“我们大概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后来日子过得飞快,虽然这么说不是太恰当,因为阴间的天空既没有日升日落也没有星沉月浮,但总之三途河畔从来都不起风这件事,姜维没过多久就适应了下来。
——虽然如死水般静默的空气通常会令活着的人感到烦闷,但死了的人内心是很容易平静的。
平静到,懒得去思索为何自己死后,会每天去找生前最痛恨的人喝酒。
姜维活着的时候,虽然不是滴酒不沾,但绝非嗜酒如命;而死后之所以变成一个酒鬼,纯粹是因为碰到了邓艾。
也就是那天划着船的人,或者说,鬼。
邓艾不疾不徐地将小舟摇到江心,小舟就在河面上诡异地静止了下来。
那一刻姜维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想,觉得邓艾是不是想把他扔进河里,看着他被忘川水腐蚀成一团白骨沉没在河底淤泥中再不入六道轮回,以后好眼不见为净。
而更加奇特的是,姜维觉得其实这样也不坏。
结果邓艾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只是坐了下来,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壶酒。
沉默。
“……你为什么认得出我?”看不惯邓艾一副顺理成章的模样,姜维终于忍不住开口。
“怎么会认不出?”邓艾笑了一声,“众人皆言姜伯约心机深沉,但在我眼中,不论用多少岁月积淀给你的城府掩藏,只要曾经的野心和锋芒还剩一分,你就无所遁形。”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自负文武、桀骜不驯,你知道我最了解这样的人。”
姜维的心像是猛地被揪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邓艾指的是谁。
本来,他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在剑门关,在成都最后的时日;但此刻,和那个人有关的记忆却顿时如巨浪狂涛般汹涌而至,一幕幕场景鲜活得仿佛历历在目。
邓艾见状放下了酒壶,看着不发一语的姜维。
“……士季呢?”
姜维沉默了一会儿。
“凶多吉少。”
说完,他抓起邓艾的酒壶一饮而尽。
迟了半刻他才意识到,此间的酒全然不比人间的佳酿一般温润浓醇,而唯有入喉之时如饮烈焰般的烧灼感,随着酒液蔓延到四肢百骸,直到五内如焚。
然而这滋味远比却远比从前饮过的酒来得美好,顷刻之间便蒸干了所有虚妄的思念和怀想。
后来,姜维和邓艾就成了好酒友,在阴间过着毫无规律又波澜不惊的生活。
有时倒在彼岸花丛里抬头望着一成不变的浑浊天空,看着看着便沉沉睡去,梦里充斥着昏惑难辨的杀伐血景;有时撑一叶小船载着愁容满面的新鬼去转世投生,然后听一段对司马氏执政的怨言或是对长生秘诀失效的不满;有时只是沉默地坐着喝酒,本来该相看两厌的两个人人却好像成天待在一起也不会腻。
有一天姜维问邓艾:“你不恨我吗。”
邓艾道:“开始,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就算你再有才略,反正也斗不过我——”
说到这里,姜维一翻手就把酒杯当凶器丢了过来,邓艾一把接住:“何况若不是你屡寇边境,我也没有沙场建功的机遇。虽说后来得知是你在背后设计之时,倒是真的恨你入骨,也恨自己竟失算在这一着——”邓艾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但现在你已经死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说着他反问:“你难道不恨我?”
姜维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北伐两次战败均因邓艾之故,季汉亡国更是直在邓艾之手。
上一次他见到邓艾的时候,用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气扳着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吐出了一句“邓艾匹夫,侥幸行险”,却仍旧不能稍微纾解心中的愤恨。
但现在他就坐在邓艾的旁边,和他用一个酒壶喝着酒,心中却出离的平静。
姜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试图给自己的反常找一个理由。
“连年征战,民生凋敝,皆因我一意孤行;蜀中一年岁入,尚不足你在陇西屯田所得的二成,百姓饥贫困苦,都是我一人之过。既然非你之罪,我恨你何用。”
听完,邓艾好像了然地笑了笑,把酒壶递给了姜维。
“昔年蜀主出降之时,曾言别无他求,但请善待蜀中军民;你也不要恨他。”
姜维无奈:“……我一身亏欠良多,又怎么能再恨别人?”
手中酒壶接过终是又放下,如同凝重沉郁的思绪梗在心头,进退两难。
邓艾见状,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蜀主还说,若见到大将军请转告他,他一生所求,并非虚妄;而他已恪尽人臣忠义,事虽至此,非他之失。如今蜀中黎庶安居,愿他从此不要再为国家忧心。”
邓艾这样说着的时候,姜维一直沉默地望着远方浑黄的天空,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笑了起来,他抓住了邓艾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说了一句:“邓士载,真可惜我这辈子都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钟会走的时候,姜维和邓艾一起送他到了奈何桥上,看着他从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手中接过了一碗孟婆汤。
钟会在阴间盘桓的时间其实很短,如同他一生都不爱在一个位置多做停留。志高凌云的人总是在渺渺世间慨然而行,尘世万千于他们都不过是过眼烟景,苦苦追求的名利浮华一旦得到却又再不入眼。
所以钟会急于到下一世再展身手,怀着他视若珍宝的野心和镌刻一身的桀骜,继续上演着汲汲营营和不羁不留浑然合璧的一生璀然。
姜维默然地望着钟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会的模样与姜维和邓艾记忆中的倒是相去不远,只是少了些最后时日里风尘仆仆的明珠黯尘之感,盛气凌人更胜往昔。
但凡见到他骨子里透出的的那一份洒脱之气,便不会惊讶这人落笔为何能写得出那样逸致飘然的飞扬隶书。
钟会端着碗孟婆汤,好像端着酒一样向邓艾举碗致意。
“士士士士士载,我走走走走走了。”
邓艾哈哈大笑着替他理了理胸口的衣带:“以后我耳根清净。”
钟会“噗嗤”一笑,端起碗一饮而尽。
他转过头来看着姜维。
“伯约,不和我一起走,下辈子再共谋大业吗?”
姜维明知道钟会其实早已不在乎这个,心中还是有些百味杂陈。
“……我已辜负你一次,不能再负第二次。”他最终这样回答道。
闻言,钟会了然地笑了笑,将瓷碗还给了仍在分汤的老妪。
“伯约,珍重。”
说完他便转身从奈何桥的另一端走了下去,将仍在等待解脱的鬼魂队伍撇在身后,神色安静而恬淡,眼中再也不会装着乱世里的种种算计与丑恶。
钟会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维总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虽然他并没有挽留钟会的理由,而且衷心地为钟会的拿得起放得下而感到欣慰,却还是有些空空荡荡的感觉终日萦怀,也许是因为怀念,也许是因为,他在阴间的熟人,又只剩下了邓艾。
邓艾问过他为什么不和钟会一起离开。
姜维想了想,回答道:“可能是这辈子过得太漫长,就好像刚进行完一场远征,要修整一些时日,才能继续前行。”
本来姜维觉得自己这意思表达得有些晦涩,没想到邓艾像是很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自己一辈子也算是一帆风顺,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一个大起大落的结局,的确是需要时间来冷静一下。”
听邓艾这么说,姜维忍不住哂笑:“矜功失节,能怪别人?”
“我虽不比古人忠义,”邓艾挑了挑眉,“亦不会自嫌以损于国家。”
“哦?”姜维像是来了些兴趣,“你是想说,即使被国家猜忌放逐,即使落得污名毁誉,也要尽忠于国?”
邓艾反问:“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姜维道:“我当然不是。”
“那……”邓艾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杀费祎的时候,又是怎样想的?”
“你怎知是我杀他?”姜维脱口而出,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自嘲地嗤笑了一声,“我干什么要和你解释。”
“你当然不必和我解释,我们是敌人嘛。”邓艾大度地笑了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了一句:“这样看我们倒还挺像的——除了你永远也别想赢我。”
姜维其实挺想说那可未必,然而又懒得和他辩解,就随便扯开了话题:“不如说说你又是为何赖着不走?”
结果邓艾不假思索地坦然答了一句:“我等你。”
姜维反应了足足半刻。
“……你等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邓艾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只不过觉得这辈子能建立功名全因败你之功,但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也是因你而起,要是突然离了你,就觉得人生好像什么也剩不下了。”
“……我竟然有点想赞同你。”姜维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要是没有你,说不定我可以北伐功成;但我此生最快意的时刻,也正是看着你阶下受执百口莫辩的时分。”
“姜伯约,”邓艾笑,“听起来你这一辈子挺悲惨的。”
姜维毫不客气地拎起邓艾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今生坎坷,还不全是拜你所赐。”
邓艾笑了笑,没有说话。
而后又是常常出现的,长时间的沉默。
“你说,”姜维突然开口,“我们其实有点……”
“——生死同命的意味。”邓艾好像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姜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就像同舟共济,祸福相依。”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姜维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原来所谓的同生共死并不一定是刎颈相交的誓言,还能够是命运逼迫下的无奈。
然而这亦是他与这个世界的一点联系,证明着他不是一个庸碌无为的过客,孜孜以求的一切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他与他的命运休戚相关,就算那个人是他的宿敌,就算他们对彼此最大的期望是对方的非正常死亡,就算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抹杀这种荒诞的羁绊。
深陷于纠结之中的姜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烧酒入喉的瞬间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邓艾按住了他的手,像是有些嘲讽地笑:“这就醉了?”
“……不,”姜维回答地有些咬牙切齿,“我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说完他一把揪起邓艾的衣领凑了过去。
邓艾笑得满满都是欠抽的得意。
“你还嫌自己输得不够彻底?”
姜维没有跟他废话直接就吻了上去。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维心里想着,他这辈子做过的有来由没来由的荒唐事太多,早就不差一样两样了。
很久很久以后,待到一切都结局的时候,姜维和邓艾是一起离开的。
奈何桥上,姜维回想着钟会的样子,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还是把孟婆汤当酒一样举到了面前。
邓艾一本正经地道:“总要说点什么。”
姜维想了想,“敬士季吧。”
“好。”邓艾也举起碗,“敬从此天下清平。”
两只碗相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
记忆在飞快地消逝,故人与往事皆如同走马灯般闪现而过,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幕色彩分明的回忆。
而景中人的面容与眼前人逐渐重合。
“邓艾匹夫,你可识得此阵!”
“这有……有何难?此乃天阵也。”